国内的影视行业正在被一条新规律改变：

得年轻观众者得天下。

你看，为了讨好这届年轻人，张艺谋可谓是老谋深算：

剪辑凌厉、信息量密集，镜头量够足（前作《一秒钟》只有600个镜头，本作高达2800个），全片节奏快到起飞。

就连剧情流程，也和时下流行的剧本杀有几分相似。

再加上两小时的群像戏和一打老戏骨的卖力演出，着实量大管饱。

可等我走出电影院，总觉得还缺点什么。

思来想去，最后才想通——故事缺少动人的人物情感，以及细节。

它的重点统统落在炫酷动作戏，以及正反派智斗。

不信的话，你大可以去翻网友的评论，估计很少有人被戳到泪点。

俗话说，缺啥补啥。

《悬崖之上》缺的“灵魂”，都在这部剧里——

《悬崖》

01.

《悬崖之上》后半段，主角从张译饰演的张宪臣切换到了于和伟饰演的周乙。

除却剧情需要，还有一层原因。

对编剧全勇先来说，创作《悬崖之上》的过程，是一次弥补遗憾的过程。

他想给周乙补上更圆满的结局，了却当年的意难平。

因此，准确来说，《悬崖之上》是《悬崖》的前传。

到底是何等的英雄人物，值得编剧如此念念不忘？

这就说来话长。

和许多谍战剧主角相似，周乙（张嘉益饰）是个卧底。

不同点在于，周乙是个“反高潮”的人物。

无论性格还是遭遇，都很压抑。

人物初登场，就在经受双重考验——

除了外部势力，还有源于内心的身份认知与道德拷问。

“悬崖”，指的正是周乙既要伪装自我，又要与狼共舞的状态。

为求自保，他必须时刻如履薄冰，不能有丝毫松懈。

任何细微的差错，都有可能导致功亏一篑。

作为观众，你能清楚地认识到周乙在扮演特务，是一只披着狼皮的羊。

而痛苦，就藏在“表演”与“现实”的夹缝里。

如果是真正的特务，他应该淡定地参与刑讯，乃至享受酷刑折磨带来的快感。

可周乙做不到，他只能找借口，逃离现场。

当你凝望深渊时，深渊也在凝视你。

在日复一日的欺骗与角色扮演中，周乙成了最出色的特务，成功打入敌人内部。

代价是，他逐渐变得麻木。

他抱怨家里有股金属味儿，冷硬且刺鼻。

“金属的味道”，映射的是他冷硬的内心。

此时到来的顾秋妍（宋佳饰），便如同一道天光，照进了这间封闭的暗室。

经组织安排，两人需要假扮夫妻，共同为抗联在哈尔滨的地下情报网工作。

起初，两人的相处算是相安无事。

偶尔，周乙会以过来人的态度，耐着性子指点一二。

顾秋研心里其实挺抗拒，她只想赶紧完成任务，与丈夫相见。

看在大局的份上，她忍了。

这种表面和平，只维持了很短暂的时间。

很快，矛盾爆发了。

经上级指示，顾秋妍向抗联所在地发送了电报，但无人响应。

她坚持应该再次发报，此举遭到了周乙的强烈反对。

他认为，在敌人随时监听电波的情况下，这就等于自投罗网。

顾秋妍却把头一梗：我不怕牺牲，大不了拿我命换战友命。

为此，二人大吵一架。

站在顾秋妍的立场，她觉得周乙动不动就上纲上线，只顾教条，不顾战友的安危。

而周乙呢，就觉得对方光会唱高调，办事不牢靠，迟早要“爆雷”。

总之，就是三观不合。

事实证明，周乙的预感挺准。

这一次，顾秋妍为她的鲁莽付出了血的代价。

放心不下丈夫的顾秋妍执意要给山上传信。

她瞒着周乙，私下联系了还在念书的小叔子张平钧，拜托对方替她走一遭。

可谁知道，信还没发出去，送信人就被佳木斯的警察截胡，并顺藤摸瓜抓到了张平钧和女友。

结果，连累两人白白为此葬送了性命。

好在，张平钧是条硬汉，到死都没有招供，否则她和周乙都得完蛋。

经此一役，顾秋妍终于意识到，周乙的谨慎确实有他的道理。

总算安分下来的顾秋妍开始投入进本职工作：破译密码和发报。

本来打算换人的周乙这才发现，他的搭档不是只会添乱，而是难得的情报人才。

要想完成上级指示的任务，非她不可。

原定的处分，也被他改成了口头警告。

前面提过，周乙觉得家里有股金属味儿，缺点活气。

顾秋妍便提出应该去拍个结婚照，省得被人怀疑他俩的关系。

拍完照，她主动给对方买了礼物。

礼尚往来，周乙掏出了祖传玉镯。

潜入特务科之前，他销毁了一切能证明真实身份的家当，包括结婚照。

看似不起眼的玉镯，已经是他为数不多的，也是最好的私藏物。

玉镯，成了双方态度软化的契机。

走过这段磨合期，两人的关系慢慢拉近了——

最初的互相嫌弃，转化为相互欣赏；

深夜独酌，变成二人共饮；

无法陪伴亲生儿子的愧疚，在顾秋妍母女俩身上得到弥补。

重要的是，周乙心中的巨大压力，找到了安全的出口。

莎莎是顾秋妍和张平汝的女儿

看过《潜伏》《和平饭店》的朋友，肯定在猜接下来的套路——

伪装夫妇，假戏真做。

真相是，相处的六年时间里，彼此保持着克制。

除了拥抱，再也没有更亲密的举动。

后来，为了救秋妍母女，周乙抱着赴死的决心回到哈尔滨。

这一夜，为了躲避监听器，他们决定用纸笔交流。

镜头扫过。

两人隔着餐桌，相望无言。

一个在用眼神描摹对面的男人，笑中含泪。

另一个在纸上认真地写写画画，带着久违的笑容。

这场诀别戏，就如同他俩的感情戏，处处皆留白。

直到最后，他才以父亲的身份，说了一句不像表白的“表白”：

“回去告诉妈妈，我非常非常爱你们。”

“老周是不是心动了？顾秋妍到底有没有爱上他？”

剧情完结之后，不少观众对此有过激烈的争论和追问。

战友情也好，暧昧之情也罢。

在我看来，答案没那么重要。

漫长的卧底生涯里，顾秋妍的存在，是阻止周乙坠入悬崖的最后一根安全绳。

他们的相遇，是灵魂对灵魂的相互依赖，是人与人之间的相互救赎。

02.

花里胡哨的动作戏、层层反转的智力游戏、热血与危机并存的冒险。

追求感官刺激，是欧美谍战剧的基本法则。

相较之下，国产谍战剧的基调显得尤为深沉压抑，大多带有悲怆色彩。

关键是，它必须紧跟主旋律。

如何理解这里的“主旋律”？

当然是遵循意识形态，宣扬积极正面的价值观。

说白了，就是“政治正确”。

比如，《悬崖》紧扣的是“信仰”二字。

但占据道德高地，一味地灌输价值观，那叫宣教。

必须有冲突，有挣扎，才称得上主题表达。

张平钧和女友双双被捕后，周乙问她，你为什么非要选这条不归路。

她说，这是我的信仰。

她没有说出口的是，她原本有机会一走了之，但为了爱人，她才毅然回头，决定与他共赴生死。

爱情，也是一种信仰。

虽然人物情感相对内敛，但《悬崖》始终充满人性张力。

这一点，同样体现在“真假周太太”的修罗场。

得知丈夫要和顾秋妍假扮夫妻，孙悦剑（咏梅饰）第一反应就是：担忧。

她深知丈夫是个正人君子，却也担心孤男寡女、共处一室，迟早会出事。

按照原计划，孙悦剑运送完电台和药品就会离开哈尔滨。

但不巧，她被内鬼出卖，险些被捕。

此时，顾秋妍刚好赶到现场，及时带走了她。

尴尬的事，来了。

一个是明面上的周太太，另一个是真正的周太太。

虽然后者没把前者看作情敌，但气氛还是相当僵硬。

走到半路，由于孙悦剑的证件失效，两人被警察扣押，多亏了周乙，这才逃过一劫。

上车后，孙悦剑盯着两人的背影，欲言又止。

从她的视角看，仿佛他们才是两口子，自己只是个局外人。

越看越别扭，差点委屈到落泪的孙悦剑说要提前下车，结果却被周乙以“安全第一”的理由拒绝。

到家以后，孙悦剑和两人说话的语气，也带着点别扭。

趁顾秋妍不在，她先是心情复杂地盯着卧室看了很久，接着又去书房转了一圈，闻了闻丈夫的围巾——上面没有女人的味道。

这下，她稍微放心了。

临别前，听说丈夫对顾秋妍很是嫌弃，先前还板着个脸的孙悦剑像是吃了颗定心丸，忍不住破涕为笑：“我要作为第二任妻子回到你的身边。”

她不确定是否真能通过这种途径回到丈夫身边，甚至不确定两人是否能平平安安地活到那天。

那些无言的酸涩，便都藏在这无限柔情中。

相比起个性张扬的顾秋妍，孙悦剑很明显地带有那个年代的印记。

她从不把“牺牲小我，成就大我”的豪言壮语挂在嘴边，而是亲身投入革命事业。

她习惯隐忍，爱把委屈藏在心里。

嫉妒和不满过后，她仍然选择体谅。

“妻子”与“地下工作者”的两种身份，在这短暂的修罗场里交替显现。

但无论情绪如何跌宕，人性从未被崇高的价值观淹没。

何为“信仰”？

《悬崖》没有给出标准答案。

但我知道，该从何处去寻找答案——

在“人性”与“道义”的对抗中，在“人性”与“党性”的对抗中。

03.

在张艺谋的调教下，《悬崖之上》就像一幅色调鲜明的山水画。

它重意境，颇有泼墨写意之风。

总之，很大气。

为了营造年代感，剧组特意搭建了一条以假乱真的哈尔滨中央大街，堆砌了大量时代符号：

亚细亚影院、苏联建筑、罗马尼亚大使馆、马迭尔宾馆等等。

从人物的着装，到街道的内外景，无一不在强化影片的视觉体系。

只可惜，限于篇幅，本片所呈现的“清晰度”依然不及剧版。

起码，它无法满足本细节控的要求：

伪满政府与共党之间存在怎样的张力，它们如何互相渗透？

具体而言，特务科是如何运作？

民众、特务、政府，这三者之间的关系又是什么样？

别的不说，全片竟然连一个日本人都没有出现——伪满政府明明是日本人扶植的傀儡政权…

抛开视觉要素，本片一定程度上处于“真空”状态。

观众难以目睹这个时代的全貌。

而《悬崖》则像一幅出自匠人之手的工笔画。

它拥有精巧细密的笔触，力求全方位、多角度地还原时代。

同时，不忘体现人物与时代的交叉性。

它的故事背景，放置于1938年伪满政权控制下的哈尔滨。

此时，哈尔滨除了是伪满洲国的政权中心，更是一座间谍之城。

共产党、国民党、共产国际、日本人、美国人、苏联人，各方势力盘踞在此，局势复杂。

相比起《悬崖之上》中“卧底—特务”的二元对立关系，《悬崖》的人物框架显得更为复杂。

以开场这幕戏为例。

列车上，周乙偶遇了一位愤世嫉俗的知识分子金教授。

背景音，是关于满洲国的时事播报。

教授边听广播，边怒骂汪精卫和溥仪是卖国贼，对伪满政权嗤之以鼻。

闻言，默默擦拭墨镜的周乙抬头，出声警告：

“在满洲国，不能说这样的话，这是违法的。”

面对周乙的提醒，金教授先紧张地瞄了一眼四周，然后不以为然地回道，“你又不是特高课的。”

说罢，又继续看他的报纸。

直到，他发现周乙是个货真价实的特务。

方才还夸赞对方是个体面人的金教授瞬间翻脸，“狗特务”。

与之相应的，是车厢里某个被周乙震慑到的路人。

等到周乙走后，路人对着空气狠啐了一口。

既鄙夷，又恐惧。

两人的态度，足以说明很多问题。

再往下看。

祸从口出，金教授被两名随行的特务鲁明和刘魁当场逮捕。

好端端的教授，成了他们口中的“可疑分子”。

搜身、搜行李，还“附赠”了一顿暴打。

《悬崖》的节奏不算快，但好在没有废戏，擅长抓细节和信息量。

你想，两人为何要抓金教授？

难不成，单单冲着这句“狗特务”？

还真不是。

一来，是借机讨好新上任的长官。

二来，金教授恰好撞上了严查的枪口。

无论是否有收获，抓他既方便交差，顺道还能当众彰显警察的权威。

最深层的原因，在于刘魁本身拥有这个特权。

换言之，他想抓便抓，无需理由。

官僚体制对普通人的肆意蹂躏，公权对于公民言论自由的迫害，可见一斑。

回到前面的问题——特务科究竟是怎样的存在？

电影中，它给人留下最直观的印象：

这是个以酷刑、审讯、监察手段而闻名的暴力机构。

剧中，对其进行了全面拆解。

说到这，重点要聊的，自然是大boss高彬。

倪大红版的高彬、眸光深沉、不怒自威，时刻透露着危险的气息。

一旦被他盯上，就仿佛被针扎似的，有种不安的刺痛。

高煜版的高彬，手段固然残忍，光看面相，却称不上凶恶。

相反，他的满脸横肉很好地掩饰了这股戾气。

甚至，会让局外人误以为他是个敦厚之人。

顺着刚才的剧情往下说。

高彬听完手下抓人的理由，不怒反笑，替同僚们重新定义了“狗特务”：

手下抓人，领导既不肯定也不否定，而是以另一种方式定调：

“让咱们为狗特务干一杯！”

姜，果然还是老的辣。

高彬的可怕之处，不但在于他的老辣，更在于他的狠辣。

哪怕杀人放火，严刑逼供，他也永远面色如常，喜怒不形于色。

他对“作恶”的习以为常，与落荒而逃的周乙形成了鲜明对比。

面对被拷打到不成人形的张平均，他能用最冷漠的语气，说出最恐怖的威胁：

如果说，高彬代表的是系统性的“恶”。

那么其他特务，代表的则是维护系统的“暴力”。

作为施暴者，刘魁对暴力有种天然的认同。

他主张乱世用重典，无可厚非。

至于道义和法理？他不在乎，更懒得思考。

与之相似，鲁明代入的也是捕猎者的身份：

他是猫，民众是耗子。

猫捉耗子，天经地义。

老练的特务，已经成为暴力系统的拥趸。

唯有新来的特务，才会在“前途”和“良知”之间摇摆。

调任的第一天，任长春就被迫沾了血，亲手击毙了两名犯人。

宴会上，他的前辈们好心地给了建议：

打牌，找姑娘压压惊。

那口气，仿佛他白天执行的不是杀人任务，而是去外地出了趟差。

漠视生命，正是特务科的生存法则。

正如刘魁说的，由“人”到“非人”的堕落，有时只是需要一个适应过程。

当着众人的面，任警官不敢表露内心的恐惧。

私底下，他对着周乙说了真心话，“也许种地才是这世上最好的工作。”

言下之意，就是他后悔来到这个人间地狱。

故事说到这里，《悬崖》展示的生态图景已经足够丰富。

但仔细看，它的边角旮沓里还藏着一群小人物——

混迹于社会底层的线人和密探。

他们既依附于“特务科”这个系统，也是整个时代的毛细血管。

比如，帮周乙卖命的春三儿。

周乙重新联络他时，问他之前为什么要把消息卖给日本宪兵队。

春三的回答倒也果断，对方给的钱多，又从不磨叽。

镜头一转。

他在破旧的土房子里搓着手，满脸殷勤地接待了周乙，边笑边露出了满嘴豁牙。

临走之前，周乙的目光落在了他那瘫痪在床的老母身上。

说到底，春三和那些同为线人的码头工人、窑姐、药店伙计一样。

出卖共产党，把情报卖给日本人和警察，就为图个生计。

空有道义和爱国情怀，总不能当饭吃。

乱世之下，有人为钱出卖灵魂，也有人趁机大发横财。

比如，仰仗着和省长的同乡关系，长期在市里横行霸道、为非作歹的关大帅。

即便是这等恶徒，也会在目睹兄弟暴毙时哭嚎，“兄弟，我对不住你啊！”

站在后世的角度来看，特务、地痞恶霸、线人，无疑都是反派。

换做现在，少说也得扣个“卖国贼”“汉奸”的帽子。

但，本剧没有批判他们的立场，而是讲述了他们各自的生存之道。

“人的情感有时候是复杂的，不能只展示一个概念。

如编剧所说，不批判立场、拒绝符号化的人物，尽力还原时代的复杂性。

这，就是《悬崖》的灵魂。